不存在的最终章(3 / 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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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后来李隆基回想起唐隆政变时,总是咬牙切齿地喃喃:我最讨厌被女人威胁了。什么剖棺戮尸,发冢斫棺?呵,今天我倒要看看是发谁的冢、斫谁的棺?你真以为能威胁得了我么?
  我李隆基绝对不可能被女人威胁的。
  豫州的小酒馆,王昱戴着斗笠,独自一人喝着闷酒,不时抬头看看。自从上官婉儿被诛杀,他便离开了长安。所幸对昭容是忠是奸,朝廷一直未有定论,作为表弟,还不至于身死。他这样想着,却又有些心寒——随着太平公主事败身死,而后薛绍、武攸暨墓依次被掘。而令他百思不得解的是,上官昭容的坟墓,也在这次事件中牵连着被夷平。[r5] 他不敢去寻。况且即便回去,已然曝尸荒野那么久,大概也寻不到了。那高贵优雅、才华横溢的女子,为何偏偏陷入权力的角斗场。权倾一世,最终却落得这样的结局。
  他叹息起来,在墙上写下昭容的诗,那首《彩书怨》。
  太平没有安葬,因着皇室的身份,尸首免于被扔在大街示众,丢在了乱坟堆中。庄子云:“吾以天地为棺椁,以日月为连璧,星辰为珠玑,万物为赍送。吾葬具岂不邪?”若二人尸首同在荒野,天地为棺椁,也算是合葬了吧。
  而后,上官昭容藏书楼被毁,一册一册的藏书,有的付之一炬,有的流落民间。太平公主南庄,被李隆基四个兄弟所占,每年在故地行“祓禊”之祭。[r6]
  则天皇帝最爱的孩子死无葬身之地,太平公主最不孝的孩子独存世间。薛崇简的兄弟姊妹一一被杀[r7] ,他因为那些鞭伤得以苟活。一道道伤痕,最终成了他的护身符,皇帝甚至赐他姓李以示表彰。随后,李隆基封他为蒲州别驾,命即刻赴任。后来,崇简一辈子没有升迁过,也再没回到长安。不知在蒲州,那个太平曾呆过的地方,回想起与表兄玩耍的日子,回想起参与的政变,回想起母亲的鞭打,他会作何感想。十年以后,李崇简死于别驾任上。
  先天政变之时,李旦被逼上城墙,对在场的大臣说,忠于他的就留下来。李隆基叫手下收集消息,找出那些站队太上皇的臣子,预备后边一个个收拾。好在老臣陆象先出面,一把火烧了名单,才没再追究。
  如同玄武门之变一般,兵部尚书郭元振担任了尉迟恭的角色,软禁太上皇宗李旦。尉迟恭结局很好,一生荣华享用不尽,但郭元振不同——政变后的第三个月,骊山脚下,他主持了一场阅兵仪式。没想到,皇帝在台上看着,不由眉头直皱,随后勃然大怒。他命人将郭元振押解上来,二话不说,便以“军容不整”的名义要将其斩首,众人力劝才得以免除。但他还是流放了这位功臣,一番动作下来,郭元振的朔方军终于被他牢牢掌握。
  郭将军经过这些事,已经心灰意冷,不久后一病不起,死在了流放途中。听闻此讯,李隆基眼泪也不曾掉落,让跟随他政变的大臣寒心。同为功臣的刘幽求和张说,此后被罢免了宰相,做了东宫的属官。失去权力的他们不免“有怨望语”,可正所谓病从口入,祸从口出,这些话被皇帝听到了,就要治罪。不久后,二人被逐出京城,前往地方当刺史去了。
  与他们有相同遭遇的还有王琚、魏知古、崔日用等功臣,他们大部分死在了流放的路上。
  当然不只是功臣,玄宗不会厚此薄彼,他对自己的亲人下手一般狠。当年流放集州的重茂,在李隆基上台后不久,不明不白死在了贬所。这个仅仅当过几天皇帝的倒霉孩子,更倒霉地碰上了一位没有心的表兄。
  武则天建立的、用以显示其天命的建筑都被拆毁。尤其是天枢,融掉的铜达到千斤,运送数日不尽。李隆基首次允许官方称武后为篡,恢复了因犯“曌”讳改称制书的诏书,又抹去她在泰山封禅里的存在。太平为母亲修建的罔极寺,更改了寺名,挂上李隆基自己的画像。太平观改名“昭成观”,安乐公主所建寺院,也全部改成为李隆基的生母——昭成窦皇后祈福的所在。即便很多年以后,李隆基仍然没有放过她们:太平的曾外孙女,万泉县主之子豆卢建的女儿,被皇帝送去和亲。当时局势本就不稳,没多久,这个可怜的女孩在异乡被杀。
  对上官昭容多达百卷的文集,他以“则天当政时期诗文过于敏感”为借口,命令属下重新修整,删去大部分内容后仅剩二十卷。[r8] 更可悲的是,因为这个工作,他开始标榜自己为政敌修文集,不可谓不爱才。一场肆意的屠杀,反转为玄宗英明神武,不仅具有扫除女性干政的政治魄力,同时又是重视文学与文化的有德之君。爱才?这区区二十卷残本,亦未多行传抄,因战乱损毁再也无迹可寻。
  长宁公主——红妆时代主角团最边缘的人物,除了买卖斜封、大兴土木,抢占军营良田与奴婢,没有做过什么事。事败以后她捐了寺、卖了房,换来二十亿钱,随驸马去地方赴任。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,也是红妆时代唯一的善终。
  唐开国时,修史制度有一:凡起居注、时政记、实录以及据此修成的国史等,皇帝均不能要求史官呈交,更不允许任意涂改。自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以来,首开干涉史馆修撰的先河,他说:“朕之为心,异于前世帝王。欲自观国史,知前日之恶,为后来之戒”,随后“即命削去浮词”。自然,他的曾孙也很好的发扬了这点——皇帝要有权威,就不能背上唐隆政变背叛姑姑的骂名,不能让后人以为他不孝。所以上官婉儿必须是韦后党羽,所以她与太平公主一定是仇敌。
  唐朝起居注、实录等卷帙浩繁,难以一一修改。即便改得,东都洛阳的机构还有收藏。且大唐风气开放,此类文献不禁人抄阅,皇亲贵戚、重臣世家,以至于新罗、日本、渤海、南诏、吐蕃及西域诸国,都可能有藏本。事实动改不了,高明的篡改家也不会去否认事实。他们明白,人们为何要做这些事,秉持着什么心态,这里才是自己运作的余地。
  那么女人与朝臣交往,便是□□弄权[r9] ——尤其婉儿与武三思二三事,必有不守妇道处;那些惠民的政绩,就是收买人心,而斜封、卖官鬻爵等罪名,一一定为作污点;最后,政变当夜婉儿拿着遗诏,是为向他投诚,可见此人毫无政治道德。
  太平呢,从则□□开始就好耍阴谋,“凶狡无比[r10] ”,又奢侈腐化。最后的三年,处处逼迫李隆基这个正统继承人,最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,实乃咎由自取。
  皇庭金枝,万千宠爱,倾心一身。繁华落尽,荒冢孤坟,空许太平一世。
  相门浮萍,三番起落,知音几人?风尘散去,石刻丹青,留驻昭容几分。[r11]
  在李隆基为《孝经》作疏时,在他肆意涂抹史书时,也许会想起姑母曾问他的话,然后哈哈大笑:能者居之,你我,谁更算能者?
  开元七年,皇帝亲下诏书,请张说“昭振风雅,光扬轨训”,修撰国史。当时张说还没有回到长安,于军中领命。他曾经的政敌崔湜,在先天政变以后被流放岭南,路上收到御史传来敕令,逼令自杀。张说致力于丑化崔湜,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[r12] ,仅仅从那部分史书,就能闻见浓烈的酸味儿。不过因此,他也重新受到皇帝的赏识。
  开元九年,张说重任宰相,监修国史。他想改掉史书中自己“两面派”的形象,为此和史馆修撰吴兢大吵了一架,因而结下梁子[r13] 。吴兢修史受命于前朝,秉笔直书,坚决不同意改史。而为自己贴金,显然不同于为皇帝捏造事实——没了领导的支持,这事最终也没办成。
  吴兢这位耿直男儿,不屈服权贵,更不会允许玄宗篡改婉儿、太平等人的形象。与顶头上司张说大吵一架,顶多被穿穿小鞋。不听皇帝的话,就只有下岗且不能再就业。很快他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,被贬荆州司马,离开了京城。吴兢舍不得原来的工作,随身带着自己所写史草,仍抱有青史留后世的执念。
  只是事与愿违,这六十篇史草,还是被皇帝差人强行取回了。[r14] 在他全部的生命中,在历史千年的长河里,永远沉默无声。
  接替他继续修史的,是玄宗挑中的代言人——萧嵩[r15] 。这人就听话多了,任相数年,并无治国之能,凡事唯唯喏喏,从无见解,他就是李隆基理想的史官。
  某夜,在绛州的府邸中,长宁公主仰头,看见天空划过一道道[r16] 亮痕。与此同时,长安的国史馆中,做事的史官写得乏了,落笔抬头。他望见漆黑苍茫的夜空,流星如雨,坠落成千万烟花。
  “与唐隆年间那场政变的夜空,一模一样啊”,如果他见过,就会这么说。每个人都会死两次,一次是掩埋入黄土,一次是遗忘于人间。[r17] 漫天星河流动,刺破夜空,又将它缝合,倏而再无痕迹。灿烂的如同她们的生命,短暂的如同她们的生命。真实的她们,就这样消散了,再无法聚合。流星落于忘川,时间随水逝去,洗净大唐红妆的铅华[r18] 。还有谁能看见她们么,还有谁能记得她们么,还有谁能镌刻下这些惊心动魄么。
  都落下来了。没有星星再为她们作证了。一颗也没有。 ↑返回顶部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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