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节(2 / 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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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要说窝囊废和崔老道这二位,真可谓棋逢对手、将遇良才,一个比一个鸡贼,一个比一个能算计,对上把子了。崔老道向来是嘴给身子惹祸,之前给费通出招儿,让他去西北角城隍庙找走阴差的张瞎子帮忙,结果困死了飞天蜈蚣肖长安,事后自思自量,觉得不该插手此事。道门中人不怕鬼怪,怕的是因果。肖长安的案子与自己本并无半点儿瓜葛,横出来插一杠子纯属狗拿耗子。如今肖长安丢了性命,说到底和他崔老道脱不了干系,怕遭报应走背字儿,因此躲在家中,连卦摊儿也不摆了,给费通来了一个避而不见。但是一听说同聚轩的烤羊肉,这可犯了他的忌讳了。在他面前千万别提吃的,一说有好吃的,他肚子里的馋虫就往外拱,哈喇子流出来收不进去,说什么也坐不住了。他若无其事地出得门来,面不改色心不跳,张嘴就是一套说辞:“费大队长,贫道元神出窍,在三山五岳云游了多时,刚回来正赶上你登门。”
  费通只当耳朵落家了,没心思听他胡吹,一拽崔老道的袍袖,说了句“走吧道爷”,两人肩并肩出了南小道子胡同,穿城而过来到城北的名号同聚轩。当时贵教的馆子起名多用“轩、顺、斋”,大多是从北京城开过来的分号,其中也分派系,京东以大汁大芡的炒菜闻名,京西以白汁小芡的烧菜、扒菜赢人。另有一涮一烤,涮就是涮羊肉,北京的东来顺、又一顺,全是以“涮”见长的馆子;烤单指“炙子烤肉”,用铁条穿成的炙子,下边用松木点火,肉香加上木香,让人一不留神儿能把舌头咽下去,就这么地道。
  天津城的这家同聚轩集南宛北季之长,兼有凉菜和热炒,开业以来轰动九河下梢。天津老百姓“口高”,一家饭铺十个人里能有六个说好,这就不容易,何况同聚轩的饭菜十个人里得有十一个说好的,怎么呢?里边还有个孕妇。崔老道以往打从门口路过,没少抻脖子闻味儿,可是进去吃上一次烤肉,能顶他半年的嚼裹儿,兜里没钱吃不起,寻思什么时候敞开了吃上一顿,才不枉一世为人!所以费通一提“同聚轩”三个字,就把崔老道馋了出来。
  二人携手揽腕进了烤肉馆,跑堂的伙计不分来者是谁,进来的就是财神爷。何况窝囊废今非昔比,官大派头长,一身崭新的警服,领口上一边镶着三颗闪闪发亮的小银疙瘩,那警衔可不低,站在屋子当中昂首挺胸、梗着脖子,眼珠子总往房梁上看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睡好觉脖子落枕了。伙计一看这位的谱儿真不小,更加不敢怠慢,要往雅间里请。窝囊废一摆手说了句“不必”。为什么呢?一来是他想在人多的地方摆谱儿,二来也是最要紧的,进了雅间就得多给小费,那可不划算。伙计会心一笑,特意找了一个清静人少的地方,毕恭毕敬引至桌前,打肩膀上把白手巾抽下来,使劲儿擦了擦桌椅板凳。白茬儿榆木的桌子,年深日久全包了浆了,让伙计这一擦,简直是光可鉴人,苍蝇落在上边,脚底下都得拌蒜。这才请二位爷落座,低声下气地让爷把菜单子赏下来。费通如今说话底气也足了,牛羊二肉、烧黄二酒全点了一遍,特地吩咐伙计,把酒烫热了。过去人讲究这个,老话说“喝凉酒使脏钱早晚是病”,会喝酒的无论什么季节也得喝热的,否则上了年纪手容易哆嗦。伙计得令下去准备,不一会儿把应用之物全上来了。这不像吃炒菜,还得等着熟了再出锅。盘子里码的是生肉,炙子下边笼上火,一人面前摆上一碗蘸料,“嗞嗞啦啦”这就烤开了。论起费通这股子馋劲儿,跟崔老道不相上下,两个人谁也顾不上说话,吃到酒足饭饱,沟满壕平。费通放下筷子,长叹一声,把始末缘由这么一说,最后找补了一句:“找不到阴阳枕,勾不出肖长安的三魂七魄,这件事完不了!”一番话听得崔老道脸上变色,心说:“这件事我可不能应,还得给他支出去。”费通早想好了如何对付这个牛鼻子老道,没等崔老道开口就拿话给堵上了,吓唬他说:“走阴差的张瞎子可说了,谁出的主意拿谁填馅儿。道爷你要想不出个法子,咱们这一顿可就是长休饭、诀别酒了。”
  崔老道揉着吃得滚圆的肚子,连打了三个饱嗝儿,心里面暗暗叫苦。还别说走阴差的张瞎子,单是这个费通他也惹不起。如今的窝囊废可不是蓄水池警察所一个小小的巡官,而是天津城缉拿队的大队长、官厅大老爷的掌上红人儿,说红是谦虚,实则都快紫了。专管缉凶拿贼,说逮谁就逮谁,甭管冤不冤,先在号房里扔上个把月,多好的身子骨也给折腾薄了,平头老百姓哪个敢招惹他?如今他是有求于人,假装客气,说的话软中带硬,你敢在此人面前说半个“不”字,往后还怎么在南门口混饭吃?崔老道混迹江湖多年,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,万般无奈,不得已在袖中起了一卦,当下里吃惊不小,打死他也不敢去找阴阳枕,事到如今,还得让窝囊废去当这个倒霉鬼。当下对费通说了实话:“阴阳枕不在别处,就在城南的大荣当铺。”
  费通以为崔老道是喝多了说胡话,为什么呢?天津城南是有个大荣当铺,与北城的小点当铺齐名,一个在南大街,一个在北大街,在当年曾并称为“南大荣,北小点”,彼此隔城相望。老年间开当铺的没几个好人,良善之人吃不了这碗饭。开当铺这门生意和放高利贷的差不多,典当行有句行话叫“当半价”,你拿来的东西再怎么值钱,无论是传世的书法字画还是宫里流出的珍宝玉器,只要进了当铺的门,至少给你砍去原价的一半。等你想赎当的时候,利息又高得吓人。咱打个比方,你这件东西当了一百块银元,利息按月计算,等到一年半之后手头儿有余钱了来赎当,你大约得交给当铺一百五十块银元。所以说开当铺相当于坐着分金、躺着分银,没钱没势、衙门口儿没人的也干不了这一行。天津城的当铺格局相似,外面有栅栏门,进门后一面大屏风挡在眼前,说是屏风,其实跟一堵墙也差不多。后面的柜台得有一人来高,开着一个小窗口,看不清里面的人脸,这也是为让当当的人心里没底,不敢开口讨价还价。当铺的号房里要供奉财神、火神、号神。财神、火神不用多说了,所谓号神,其实就是“耗子神”,每个月逢初二、十六两天烧香上供,保佑它的后辈儿孙——大小耗子们别来库里啃东西。小点当铺就是老年间的韦陀庙,后来遭了一把天火,前堂后库烧为一片白地,片瓦未留。南城大荣当铺的掌柜,也是出了名地刁钻刻薄,一根麻线看得比井绳还粗,专做抵押高赎、趁火打劫、落井下石的生意。伙计们狗仗人势,见了人鼻子不是鼻子、脸不是脸的,说话都打脖子后边出来,绕着弯地气人。不遇见为难着窄的急事谁也不来当当,本来心里就起急,来了再怄上一肚子气,换了谁不别扭?可谁让自己等着用钱呢,还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,老百姓背地里没有不骂的。也是坏事做得太多遭了天谴,前些年突然来了一伙土匪,夜间闯入门中,不问青红皂白,把大荣当铺的伙计、掌柜、写账先生一个不留全宰了,又将长生库中的金银细软洗劫一空,临走还放了一把火,连门脸带库房全烧平了。打那开始,天津城就没有这个当铺了,如今崔老道又提起来,费通能不觉得奇怪吗?
  崔老道却说:“实话告诉你,你看天津城四衢八街、车水马龙,却是只见其外、不见其内,夜里另有一座天津城,大荣当铺仍在原地。肖长安的阴阳枕就押在大荣当铺,换旁人是没办法,想去也去不了,可你费大队长乃人中的吕布、马中的赤兔,一来身穿官衣运旺气盛,二来手上有走阴差的批票,因此说非你不可。你回家之后在床头放上一盏灯笼,将两只鞋脱下来一反一正摆在地上,让费二奶奶看住了别动。几时见灯头火变白了,你就提灯出门,往当年大荣当铺的位置走,从阴阳枕中勾出飞天蜈蚣肖长安的三魂七魄,以费大队长的能力,定是手到擒来!”
  费通奇道:“崔道爷,我也经常提灯巡夜,又不是没往南城溜达过,怎么就没见过大荣当铺呢?我听您说的可够玄的,什么叫夜里还有另一个天津城?”
  任凭费通怎么问,崔老道也不肯多说,手捻须髯道:“天机不可明言,我真告诉你,你就不敢去了。”
  2
  崔老道简简单单几句话,这里边可有学问。那意思是道儿我给你指出来了,不敢去是你的事儿,别说我不帮忙,再把高帽子成摞地给他往头上扣,把能堵的道全堵上,攒好泥子严丝合缝。正所谓“人有脸,树有皮”,话赶话将到这儿了,费通去也得去、不去也得去,只得咬牙应允。结完了饭账,跟崔老道拱手而别,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往家溜达。路过恩庆德包子铺,顺道买了十个刚出锅的肉包子,用荷叶纸裹上拎在手中。他心里有个合计,大半夜的出去抓差办案,半路上走饿了怎么办?不如自己预备几个包子,吃饱了肚子好干活儿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,也不至于做了饿死鬼,想得倒挺周全。
  回到家中草草吃罢晚饭,费通将两只鞋一反一正放好了,没脱衣裳也没盖被子,直挺挺往床上一躺,等着灯火变白。之前也没忘嘱咐费二奶奶,一定得看住了。按照崔老道所说,走阴差的两只鞋一反一正,相当于一脚在阴间一脚在阳世,倘若在半路上受阻被困,把两只鞋都正过来便可还阳。万一进来个野猫、过来只耗子把正着放的鞋给碰反了,那可了不得。到时候阳世不收、阴司不留,岂不变成了孤魂野鬼?费二奶奶平时豪横,遇上这种事儿又比谁都迷信,给自己沏了一壶酽茶提神,搬个小凳子坐在床头守着费通,眼都不敢眨。起初两口子还聊几句,聊来聊去没话可说了。眼瞅过了定更天,费二奶奶身上直起冷痱子,怎么看怎么跟守灵似的。费通躺在床板上,嘴里不说话,脑子里没闲着,一通瞎琢磨,越想越嘀咕,不由得心中发毛,冷不丁一转头,但见灯火惨白,也不知几时变的。他不敢耽搁,壮起胆子提上灯笼,推开屋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举目张望,院子还是那个院子,屋子还是那个屋子,与平时别无二致。他提心吊胆走出去,四下里声息皆无,死气沉沉的,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,途中一个人影也没有,既不见万家灯火,也未闻鸡鸣犬吠。一路上行行走走,来到南城大荣当铺的所在。说来奇了怪了,原本烧毁的当铺完好如初,费通使劲儿揉了揉两只眼,只见前堂后库俨然如故,栅栏门的门楣子上高高悬挂三面镂空云牌,雕刻着云头、方胜、万字不断头的花样。两边挂着两个幌子,上写“大荣当铺”,仅有一处不同,影壁上那个斗大的“当”字,当年是红的,如今却是黑的!
  地方是找到了,却不像开门纳客的样子,但见当铺大门紧闭,只在侧面开了一扇小窗户。费通正寻思怎么进去,忽然身背后刮来一阵阴风。他扭头一看可不得了,当铺门前来了一个年轻女子,身上一身绸布裤褂,双脚没穿鞋,怀里抱着个小包袱,脸上全无人色,披头散发,脖子上拴着个绳套,七窍往外淌血,瞧这意思是个上过吊的。费通吓得够呛,急忙躲到一旁不敢出声。
  那个女的从费通面前过去,却似没看见他,直愣愣来到小窗户前,从包袱中捧出一双靛蓝色的绣鞋,上边用金线绣了两只癞蛤蟆,绣工精湛,不是平常人家买得起的。不过这样的绣鞋俗称“蛤蟆鞋”,是给死人穿的,传说癞蛤蟆可以替死人喝脏水,到了森罗殿前让阎王爷看着干净,活人可没有穿蛤蟆鞋的。那个女子将蛤蟆鞋扬手扔进小窗户,片刻之后里边递出冥钞和当票,女子接在手中望空一拜,转眼踪迹不见。费通愣没看明白她是怎么走的,只惊得瞠目结舌。
  老年间开当铺有个“三不当”的规矩,一不当神袍戏衣,二不当旗锣伞扇,三不当低潮首饰。不当神袍戏衣,就是以防收来死人的寿衣、殓服,那可是实打实的死当,但凡当了没有来赎的。费通心说:“敢情这大荣当铺比以前还厉害,什么东西都敢收,根本不让当当的进屋,掌柜的连个面儿也不见,更没有唱当的,给多少是多少,不容讨价还价。”
  窝囊废心里边打怵,差事还得干,要不然何必走这一趟?当下稳住心神,踮起脚凑在窗口前往里瞧,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,知道此地不可久留,片刻不敢多耽搁,壮着胆子开口招呼道:“我说掌柜的,有人没有?”扯着脖子叫了半天没有回应,他寻思刚才当蛤蟆鞋的女子一声不吭,把东西往里边一扔,接了冥钞就走,可能是这地方的规矩。可他身上没东西可当,总不能把手上的灯笼押了,那就回不去了,猛然想起怀中揣了十个恩庆德的肉包子,正所谓当官不打送礼人,当即把肉包子取出来,将荷叶包解开,捧在小窗口前晃了晃。敢情这当铺里也是一群馋鬼,当时只听“咣当”一声,大门从中打开。费通探头探脑往里边看,但见当铺之中灯影昏暗、阴气森森,直挺挺地站着几位,看穿着打扮有掌柜的、有写账的,还有几个伙计,手中各拿毛笔、算盘,一个个面色苍白,脖子底下的刀口兀自渗血。费二爷使劲咽了一口唾沫,蹭着步撵走进去哆哆嗦嗦地说:“各,各,各位爷台,您得着吧。”
  这几位真是一点儿不客气,让吃就吃。伙计刚刚接过包子,掌柜的上去抓起一个塞进嘴里,吃得满嘴冒油,紧接着你一个我一个,眨眼间几个鬼吃完了包子,也不说话,伸手就把费通往外推。费通心中暗骂:他奶奶个嘴的,你们也太不厚道了,都说吃人家嘴短、拿人家手软,你们却吃完奶骂娘、念完经打和尚、撂下碗筷骂厨子,让你们把我赶出去,我这十个肉包子岂不白舍了?”他急忙将走阴差的批票掏出来,拿在手中使劲儿晃悠,一边连声说道:“几位爷,几位爷,吃人饭您得办人事儿不是?我是抓差办案的,烦劳几位带我到库里头找一个阴阳枕。”
  当铺掌柜见是走阴差的,那倒不能招惹,不得不退在一旁,点手叫过来一个伙计头前引路,带费通去后边的质库。抵押典当之物,皆在库中存放,又叫“长生库、百纳仓”,意指没有不收的东西,放在里头不会损坏。不过如今大荣当铺的质库不能叫长生库。得叫“鬼库”。伙计抽闩落锁打开库门,费通提起手中灯笼仔细往里观瞧,只见库房内一排一排木头架子,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,像什么寿衣、寿帽、蛤蟆鞋、哭丧棒、引魂幡、纸人、纸马、纸轿子,一眼望去花花绿绿、琳琅满目,可没一件活人用的东西。这些个东西虽不会咬人,可费通看得直起鸡皮疙瘩,如同深更半夜置身于灵棚之内,说不怕那是自己糊弄自己,只不过硬着头皮也得往前走。他高抬腿轻落足,加着十二分的小心,进库房转了一圈,到底是当差的眼尖,转来转去瞥见角落中摆了一个木匣,古色古香不似阴间之物。他心生疑惑,走上前去将盖子打开,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,匣中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古瓷枕,白底蓝花、遍布龟裂。可见崔老道说得没错,飞天蜈蚣肖长安作案之前,果然把阴阳枕押在了大荣当铺,亏这个臭贼想得出来,要不是崔道爷说破了天机,翻遍天津卫也找不到此处,看来我今天没白跑一趟!
  3
  费通有心直接把阴阳枕抱走,带回城隍庙交给张瞎子,却让伙计拦住了。因为当铺的规矩,没有当票赎不出去,干这个行当的只认当票不认人,不论你是张三、李四、王二麻子。窝囊废也不敢明抢,自己是什么斤两,他自己还不清楚吗?真要是一言不合撕扯起来,大荣当铺从上到下,个儿顶个儿脖子上豁着大血口子,谁惹得起?心里思来想去,蓦地计上心来,我抓的是肖长安的三魂七魄,可不是这个枕头,不如按张瞎子的吩咐,用城隍庙走阴差的批票,将飞天蜈蚣的三魂七魄勾出来,交给张瞎子销案不就完了?
  想至此处,费通冲那伙计一晃手中走阴差的批票:“听你的,这东西我不拿走,但是我得在这儿看看。”伙计直眉瞪眼地点了点头,这才退到一旁。费通手提灯笼凑近了阴阳枕仔细端详,说来也奇,灯笼一照,这阴阳枕上的图案越看越真、越看越深,但见层峦叠嶂、草木繁盛,不知不觉已置身于奇山秀水之间。费通举目四望,见瑞草满径、鹤鹿连踪、溪水清澈、奇花绚烂,简直是神仙待的地方,绝非俗世山水可比!一想到自己在四方坑蓄水池当巡警,整天顶风冒雨跑断了腿,没黑没白累折了腰,如今当了缉拿队的大队长,还得看上司的脸色,受达官显贵的气,飞天蜈蚣这个臭贼却躲在此处逍遥快活,不由得冒出一股子邪火,气冲冲撒腿就往前走。
  不多时行至山顶,眼前是个石屋。费通有拿鬼的批票在手,胆子也大了几分,走进去一瞧,两只铁鹤左右分立,各衔灯碗儿,照得石室中亮如白昼,石桌、石凳、石床、丹炉摆设齐全。正中一座石台,上供一尊金甲神,头顶黄金帅字盔,天仓倒撒大红缨,上嵌宝珠,盔上錾双凤朝阳的纹饰,金翅罩额、凤翅搭肩;身披黄金龙鳞甲,胸前双系蝴蝶扣,穗头撩至背后,结成万字式;腰系“蟒翻身、龙探爪、镶金珠、嵌八宝”的玉带一条,足蹬金钉虎头战靴,翻卷金荷叶、倒挂飞鱼尾;后插四面护背旗,一龙、二凤、三虎、四豹,红底狼牙边;手擎治国安邦宝雕弓,走兽壶里斜插透甲狼牙箭。脸上看,面如三秋明月,目若朗星,玉柱鼻端四方,海阔口见棱角,额头之上长一纵目,半开半合。费通端详了半天,天津城的庵观寺庙极多,供奉的大小神仙数不胜数,他以往看过不少,却没见过这位,不知此乃何方神圣。窝囊废看来看去,目光可就落到了壁画上。但见云阶月地、璇霄丹台,瑶草奇花观之不尽,枝头的果子披红抹绿、鲜嫩欲滴,只觉口干舌燥,望着壁画直吞口水。说也奇了,转眼间石桌上多了三个石盘,分盛桃子、梨子、枣子,一个比一个水灵,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。费通来之前听张瞎子说过,这阴阳枕又名逍遥枕,这里头要什么有什么、想什么来什么。那还有什么客气的,撸胳膊挽袖子抓起来就吃,咬在嘴里又香又甜又清凉,都不用咽,顺着嗓子眼儿自己就往下走,活了三十来年,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,梨就着枣,枣就着桃。正自狼吞虎咽,忽听石屋外有人口作玄歌:“我来之时无日月,我来之后有山川;玄黄之外访高友,指点鸿钧修道德!”
  费通听这声音低沉悦耳,飘飘摇摇直穿耳膜。书中暗表,凭这几句话,就有欺师灭祖的意思,道门中哪个敢说这些话?窝囊废却没听出其中的意思,还当是主家回来了,忙把手里的果子放下,伸手抹了抹嘴头子,转过身来观瞧。见一个老道走入石室,方鼻大耳,须髯浓密,顶上金冠排鱼尾、丝绦彩扣按连环,身着红袍如喷火,脚踏麻鞋寒雾生,朱砂脸上罩了一层黑气,以前从没见过。
  没等费通开口,朱砂脸老道来至费通近前,打了一个问询:“阁下可是为了捉拿飞贼而来?”
  费通见这个朱砂脸老道,不仅长得一派仙风道骨不说,还有未卜先知之能,忙抱拳行礼:“还望道长指点,好让费某尽早将飞贼拿回去销案,别脏了您的洞府。”
  朱砂脸老道说:“惭愧,提起那个飞贼,还是老道我埋下的祸根,早知此人为非作歹,当初我就不该传他一身本领。”
  费通暗暗吃惊,听说飞天蜈蚣在阴阳枕中得了仙传,原来此言不虚,万一这老道护犊子,只怕不好对付。
  朱砂脸老道告诉费通且放宽心,他不仅不会偏袒飞天蜈蚣肖长安,还要助官差一臂之力,说罢带路走出石室,点指远处一座险峰,峰顶有个无底洞,飞贼就躲在其中。
  窝囊废往那边一看可犯了难,险峰插天,高有万仞,相距又远,有道是“望山跑死马”,他这两条小短腿连驴也赶不上,走过去还不把腿跑断了?朱砂脸老道说:“适才你吃了交梨、蟠桃、火枣,从此在阴阳枕中不渴不饿、不乏不累,翻山越岭如履平地。”
  费通往前跑了几步,真如老道所言,捷如猿,猛如虎,身上的劲儿使不完,眨眼已至峰顶。山峰裂开处,赫然是个洞口。正待进去捉拿飞天蜈蚣,却见洞中愁云惨雾弥漫,深不见底,看不出个中端倪,一阵阴风吹出来,顿觉肌肤起栗,手上的纸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。灯笼里那点儿光亮忽明忽暗,变成黄豆一般大小,眼前什么也瞧不见,但听洞内鬼哭神嚎、凄凄凛凛,一声惨似一声。费通吓得周身上下冷汗直流,刚才那股子劲头顿时一泻千里,两条腿迈不开步子,再借他七十二个胆子也不敢进去,只得抽身退步。又觉眼前一花,自己还在原地,阴阳枕仍端端正正置于匣中。费通刚刚缓了缓劲儿,暗自惊叹世间果真有此奇宝,猛然又觉得脖颈子后面一阵发凉,一回头,就见那个当铺伙计笔管条直地站在身后,脸色惨白如纸,脖子底下一道血淋淋的刀口。窝囊废刚想客气两句,伙计却已等得不耐烦了,一把将他推出门去。费通心慌意乱地往回走,没留神儿脚下一个踉跄,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家中,估摸着也就刚过子时。 ↑返回顶部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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